第1692章 石旋主宰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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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百一十、星垂平野

昭國建元二年十月下旬,秦王、中山王因勾結匪寇起兵謀叛,於關中之地伏誅。是日,薑昀於故驪山行宮就亂黨從犯之事明定陟罰,以正百官之心。此後,大軍於驪山紮營,待休整得當後,便將隨薑昀返回洛都。

當夜朔月如晦,風停雲止,自驪山山間極目遠眺,唯見星垂平野,涇渭流深。

薑昀摒退左右,獨自立在山腰棧橋間臨崖而望。直到遠處的城池之間已是燈火闌珊,他方纔恍然似的回了神,舉步欲往山下折返。也正是在此時,曲折的山道之上忽有燈盞明滅搖曳而來。

見此情形,他便也就此駐了足,右手悄然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刀,靜靜望向那幾盞拾級而上的燈火。那一行來人尚未行近,當先之人便已朗聲道:“陛下,有西域的來信。”

“呈上來吧。”薑昀並未就此鬆開按著刀柄的手,直至看清跟在兩名親衛前來送信之人時,方纔微笑頷首道,“倒是有勞元祈專程走這一趟。”

薑攸寧應聲將手中的書信遞出:“是臣分內之事。”

“此處不過你我,何必如此生分。”薑昀已然摒退了那兩名引路士兵,頗為隨性地開了口,“罷了,元祈可有雅興陪我賞一賞此處的夜色?”

他神色不改地迅速看過信中內容,而後將其放在燈籠的火燭之上緩緩燃儘。

薑攸寧見此,便也應聲道:“……是。”

薑昀似是輕輕地笑了一聲,當先轉身舉步循著棧道向山巔而去,薑攸寧自是快步跟了上來,卻仍是維持著些微的先後之別。

“關中此戰終歸可算是順利,隻可惜未能將秦王勾結的一乾江湖匪寇儘數剿滅。”

“聽聞這一行匪寇素來狡兔三窟,此行能夠攻其不備破敵近萬,臣已覺實屬不易。”薑攸寧言辭之間仍舊恪守臣節,他思索了片刻,又道,“不過,依照臣的猜測,他們若能在此時仍能遊刃有餘地脫身隱匿,隻怕是在大昭領土之內又另有接應之人——隻是未必便是朝中之人。”

“不知來日清剿之時,元祈可還願入局?”

“是臣於關東陟罰有失,致使新政不成,更令勳貴生了異心勾結匪寇,如今若是無端退避,便有失人臣之道。”

“關東之事,並非元祈一人之過,你也不過是奉我之命行事。”薑昀這樣說著,見薑攸寧許久不言,便也微微側目回首,藉著燈籠中的燭光看向了他,輕嘆一聲,“何況朝中的彈劾皆是直指於你,昨夜驪山的守衛將士亦是再一次截下了關東的刺客。若是定要論其中曲直,元祈,我纔是於心有愧的那一個。”

薑攸寧見他神色平靜溫淡,似有悵惘,一時愣了愣,良久方纔輕嘆著轉開了話題:“隻是如今關中內亂初定,西域也仍在用兵,若再去分神清剿這些人……”

“無妨,其實如此看來,朕似乎的確很像一個窮兵黷武的暴君。”薑昀全不在意似的笑了笑,仍舊循著棧道緩步前行,“有些事情,心思玲瓏者皆有目共睹,元祈又何必再避諱?”

薑攸寧搖了搖頭:“陛下瑰姿雅量、博學練達,並非剛愎自用之輩,如今或許並非不願止戰,而是不能止戰。其實如今……尋個緩兵休養的時機便可。”

薑昀登上了最後一級棧道的台階,於驪山山巔站定,抬眸遠眺著山下的長安城:“元祈原來不曾看過白將軍信中的內容——若由車師四國再深入西域腹地,則戰線補給得不償失,故而那裏的戰事不會再繼續下去,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。”

他不曾說出口的是,依靠著此次西征所得的人馬物資與將領功勳,昭國朝中諸方勢力也能夠暫且偃旗息鼓一段時日。

在藉由新政徹底消弭國內漢人、諸胡、勳貴、門閥等各方矛盾前,他唯有借戰事奪得足以充盈國庫的內帑,隻是這等飲鴆止渴的方式,當真能夠令昭國安然拖延到那一日麽?

更何況,除卻西域與漠北等得不償失之地,昭國如今可堪入眼的外敵,也隻有大寧了。

薑攸寧心下亦是隱約意識到了他的所思所想,忽道:“飲鴆止渴非長久之計,陛下可有打算?”

薑昀不置可否:“……且先將國內宗室勳貴的亂象平定,再論日後之計。”

“寧朝不比西域,先前攻襄陽便未能輕取,陛下慎之。”

“元祈,我可不曾說過南征勢在必行。倘若能令府庫倉廩損益相平,自是不必再鋌而走險。”

薑攸寧自知方纔的諫言雖未必有誤,卻終歸是冒進,便唯有輕嘆一聲,不再深言。

薑昀亦是不再多言,於是二人一時便皆是默然遠眺,在這片幽沉濃鬱的夜色之下思索著各自的困局。而山下長安城中的燈火也漸次隱冇於寒夜,唯餘天幕之上參橫鬥轉,夜闌將曉。

“走吧,時辰不早了,軍中還有許多事情須得安排。”薑昀率先回身頷首,舉步向山下而去。

薑攸寧不知他心中是否已有了定論,隻覺自己權衡了許久也未能窺見一二破局之法,此刻便唯有暫且擱置,舉步隨著他離開了驪山山巔的這一處亭台廊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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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安郡澄明的星夜之下,蘇敬則倚著廊柱,靜靜地聽完了顧宸晏對近來秣陵諸事的講述。

顧宸晏說罷,見蘇敬則並不言語,便也難免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:“崇之,數月以來秣陵生出了這麽多事端,你便冇有什麽見解麽?”

蘇敬則一麵引著他同往書齋走去,一麵答道,“長寧方纔所言已頗為全麵,至少對於江北戰事的始末,我冇有什麽疑問了。”

“嗬……崇之可知道,朝中有不少人至今還在揣度此事的內情?”顧宸晏笑道,“你這一句‘冇有什麽疑問’,著實是有些……”

“他們仍在揣度的內情,想必也隻是蕭望之為何猝然發兵南下罷了。”蘇敬則輕嘆一聲,複又笑道,“至少,慕容先生與知玄的目的,你應當也能猜到一二。”

顧宸晏頓了頓,推開書齋虛掩的門扉應聲頷首:“……江北的駐軍兵權。”

“不止如此,慕容先生或許還想將僑民與尋常士族劃清地界。”蘇敬則駐足思忖了片刻,在添置過銀絲炭後,又施施然取了火摺子點燃案桌之上的燈燭,道,“畢竟這兩方之間時有齟齬,就此分置兩州也未嘗不是緩兵之計。無論慕容先生推動兩州分置的目的究竟在何處,如今昭國兵勢強盛,大寧內部若能少些爭鬥,終歸是好事。”

顧宸晏隨他一同入了座,聽得此言,又似是想到了些什麽:“你懷疑昭國仍會再次發兵南下?”

“也隻是預感,新安郡的訊息可冇有那麽靈便。好在如今郡中事務不甚繁忙,長寧若當真擔心此事,我倒是可在私下裏向江北的那兩位討些昭國的動向。”

“……罷了,何必如此興師動眾。”顧宸晏默然片刻,搖了搖頭,“說到新安郡,此去秣陵我探了探有司的口風,調你回京或許隻在朝夕之間了。”

蘇敬則並無太多訝異之色,隻是笑道:“情理之中。新安郡與山陰郡毗鄰,有以往那些地方豪強的先例,陛下自然多少有幾分忌諱。何況如今各方事務皆已走上正軌,便是將我調回秣陵,也不會有太多影響。”

“前提是新安郡的官僚一應如舊,新任郡守也無意生事。”

“此事不必擔心,屆時岐山會妥善處置。”

“他不打算調任回京?”

“嗯,原因你當知曉。”

顧宸晏若有所思地一頷首:“華亭陸氏的宦遊子弟遍佈越地諸郡,他留在此處,或許確實更為如魚得水。畢竟他若是如今調回秣陵,大約也仍舊隻能在尚書省中做些虛與委蛇、無關緊要的差事。”

蘇敬則微笑著應了一聲,卻也不再解釋其中的更多緣由——陸希聲若繼續留在新安,繼任的郡守為免出錯,想必少不得仍要將郡中的些許事務交與他打理。他若是有意升遷,那麽能夠在此地拿住郡中命脈,自然是好過回京領一個渾渾噩噩的閒職。

他在片刻間已然收回了思緒,笑道:“長寧倒是樂得為別人操心。如今你這等頻繁往返兩地的差事,也不知何時才能結束。”

“這原本便是我的職責所在,便是不來新安,也有別處。”顧宸晏朗然一笑,又問道,“先前陛下令東陽、鄱陽二郡效法新政,不知在我回京敘職的這段時日裏,兩地的官吏可還有暗中滋事?也該尋個機會敲打敲打他們了。”

“那些人若無端生事,亂的也是自家陣腳。不過東陽郡那邊,前幾日也的確有些小動作,長寧若是倦了,明日再說與你聽也不遲。”

“無妨。”顧宸晏徑自取了案桌旁的紙筆,問道,“崇之不妨仔細說一說東陽郡之事。”

蘇敬則熟悉他的脾性,自是不再勸阻頷首應下,仔細與他說起了這段時日裏越地的大小事務。

而窗外依舊星疏月淡,朔風凜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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